2010年4月10日星期六

寻找失去的蒙古

1、汉化的杜尔伯特蒙古人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在乌兰巴托已经度过了两个月的时光。刚下飞机时的激动已经渐渐平静下来,沉淀在心里的,是对这个国家和民族充满好奇的理性探索和了解。我来这里的目的相当明确,那就是-----学习。 首先要学习蒙古语。从小在呼和浩特长大,上汉语学校,交汉族朋友,读汉语书籍,看汉语电视。虽然父母和亲戚之间都用蒙古语交谈,但我只能听懂一些日常用语罢了。 甚至,自己这看似强烈的民族意识,也是在渐渐长大以后被历史记载所激发和培养出来的。这得感谢我们的先人,感谢这个民族的缔造者----圣祖成吉思汗。是他们,用自己的人生和生命绘制出了那起伏跌宕,波澜壮阔的蒙古史,并将这笔巨大的遗产留给了我,也留给了你和她。

记得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星期天按惯例跟着家长去公园玩耍。路过博物馆和电影宫时,突然看到乡下来的牧民老头儿穿着蒙古袍走在街上。孩子的好奇,让我大声喊起来:“爸,你看,蒙古人!” 父亲看了看我手指的方向,好像并没有兴奋,而是沉默片刻之后,淡淡地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父亲的汉语书写能力虽然很好,但是口语总是发不准四声。我突然意识到,父亲也是蒙古人,只是不穿蒙古袍而已。 我自己呢?哦,我想起来了,每次在学校填一些表格的时候,有一栏要写上“蒙古”两个字,仅此而已。 父亲没接着说别的,而是领我坐上了公共汽车,我满脑子都是公园里的动物,尤其是那只新来的大老虎。也许父亲觉得我还太小,也许他在等着我慢慢长大,也许……。

说来奇怪,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但是我却依然记着父亲的反问,依然记着那个从博物馆前面走过的老牧民。回想起来,自己曾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慢慢长大以后,先人们才一个一个地打开历史的储藏柜,并告诉你,这是我们的家产,现在,它都属于你。比起那些历史平淡的民族,我们是多么幸运,这笔遗产是多么珍贵。它会带给你强烈的自豪,让你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甚至让你隐约觉得,你是上苍腾格里的选民,带着某种使命降生在这个世界。它让你在逆境中懂得忍耐,它让你在机遇降临时懂得奋进,它让你在风雨中精心呵护这份遗产,并把它传给后代。这份遗产的名字就是---蒙古。

Mongol,对你来说,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神奇的词,连发音听起来都那么美妙。 我终于长大了,我来到乌兰巴托,来领取这份遗产,带着谦逊和诚心。我给自己做出一个刻薄的决定,在乌兰巴托这几年里,我尽量不接触汉人和内蒙古人,把自己彻底浸泡在蒙古这个国家里。我是来学习的,要抛开所有的先入为主的观念,一切从头学起,学习他们的语言,学习他们的歌曲,学习他们走路的样子,学习他们喝酒的习惯,学习他们思考与判断的方式和价值。

当时,蒙古人对中国人和内蒙古人不太好,因此,他们都很难真正融入蒙古人中间。但是,我很快发现了一个例外,在师范大学的留学生中,只有一个人每天都和蒙古人混在一起,互相打闹拥抱。而这个人,却是个不太会说蒙古语的南京人。这一例外景观,又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于是,我开始接触这个南京人,准备探索其中的答案。这个名叫杜世伟的男孩,长相完全和南方人一样,只是个头挺高。精瘦而白皙,秀气得有点像女孩。

终于,我成功地约他出来喝酒了,只是他提了个古怪的条件,不去酒馆,要到外边喝,我无奈接受,因为我太想了解他了。我们俩来到土拉河边,河水清澈见底,让人想起腾格尔的一句歌词:“ugaasan tongalag mo'ron”。 从背包里拿出啤酒,俩人开喝,他平静地脱口而出:“土拉河畔,博尔汗下,少年铁木真崛起的地方,七百多年后,我们俩坐在这里喝啤酒”。 我一时无语,胸中泛起一阵静静的激动。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对我解释他的名字,说他的祖先在清朝初年随军迁到南方,后来慢慢与当地人通婚,但他祖先的原籍是杜尔伯特,因此他姓杜。我心里暗笑:“那世伟呢?你的全名不是杜世伟吗?” 不知道他是没有听出来我隐含的嘲笑,还是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态度,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我父亲给我起名时用了“室韦”的谐音。他的回答让我惊奇,历史,简直太神奇了,它居然拥有如此神奇而巨大的力量。

我慢慢转入正题,开始询问:“有些蒙古人很歧视中国来的蒙古人,甚至把这些人称为Hujaa。你为什么能和这些蒙古人相处得这么好?” 他告诉我,他不会受别人的态度所左右,而是尽量设法左右别人的态度。他还说,有些内蒙古人太脆弱太娇气了,受到一点点冷遇就马上转向,忿忿不平地高谈阔论“我们中国怎么怎么样的”。 他给我讲了来蒙古之前的经历,他的大学时代,几乎每个暑假都要去内蒙古旅游,无论在东部还是在西部,都曾因为他的南方人长相而遭到过冷遇,都曾因为他不会说蒙语而遭到过歧视,但他从未动摇过。最后,他微笑着说:“那些歧视过我的人,现在也在遭受同样的歧视,我只是希望他们足够坚强,别那么娇气,别那么首鼠两端摇摆不定。”

两年之后,我离开了乌兰巴托,杜世伟到车站送行。那时,他已经和蒙古女孩结婚,并生了一个男孩。他说话总是平静淡泊,却也总是语出惊人:“我拿着中国护照,我还不能说这是我的国家,但我可以说这是我儿子的国家。欢迎你再来我儿子的国家作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转移话题:“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的回答再一次让我无语:“我打算把自己的后半生放在这里。”

2 什么是好人-----找回蒙古式智慧
在乌兰巴托,我的签证身份是教日语的外籍教师。那天中午上完课后,我一个人到附近的餐厅吃饭,又遇到了酒鬼挑衅。 我伏在餐桌上低头吃着,突然闻到一股酒气,接着马上听到一个很不友好的声音:“你是Hujaa吧?” 我抬头一看,餐桌对面站着四个男人,眼露凶光,满身酒气。 也许从服装和发型上,他们看出来我是从中国来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其中一个马上接着质问:“你来蒙古干什么?北京给了你什么任务?你是不是想破坏我们的独立?” 我一时怒火中烧,马上想到乌兰巴托报纸上正在翻译连载的《外蒙古独立内幕》,我看过那本书,也知道其内容有多么恶毒。 但是,就算我理解他们的愤怒,还是无法承受他们对我的无礼。 我放下刀叉,开始准备反击。 我知道,吵架不需要理性,连亲兄弟吵架时都会说一些违心的话伤害对方,我为什么要客气。

首先,我反问道:“Hujaa是什么意思?我在你们的词典里没有找到这个词。你们最好用正规的蒙语和我说话,否则我听不懂。” 这时,我看到他们惊奇的表情,因为,当时在乌兰巴托的中国人都和龟孙子一样,遇到这种情况往往会夹着尾巴逃跑,何况是四比一。 我接着说:“北京没有给我任务,是你们的教育部给了我任务,他们请我来给你们蒙古的大学生教日语。怎么?你们不满意吗?” 说完,我马上从包里拿出证件放到他们面前,那上面有蒙古教育部的印章。四个酒鬼盯着证件看,我继续攻击:“如果你们不满意,那好办。为我的学生们找到一个日语教师来代替我,我明天就离开。不过,我估计你们没这本事。”

没想到,局势发生了逆转,其中一个醉鬼居然把另外三个连推带拉地弄到餐厅外边打发走了,看来他是头儿。 我的气也消了点,拿起餐具接着吃饭。我知道这一招肯定好使,蒙古人再粗暴,也是非常尊重教师的。据说遇到抢劫,只要是教师,强盗们会马上变得毕恭毕敬放你走。我正吃着呢,那个“头儿”又回来了,一股酒气走到我面前,居然很有礼貌地对我说:“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可以。” 于是,他开始叫啤酒,叫了一大堆。我心里想,听说蒙古人都爱要酒喝,喝完了没钱付账,只好你付。我笑了笑,付就付吧,不就这一次吗? 没想到,喝了一下午,轮到我不停地叫酒了,于是我意识到我已经喝醉了。

不知不觉中,终于喝到了天黑餐厅关门,而且末班车也没了。还好,他家就在附近,让我跟他去家里接着喝,我心里暗喜,这正合我意,因为觉得还没喝够。 我正要掏钱包付账,他居然坚决地摆摆手:“这是我的国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我付账。” 弄得我一下没话说,只好站在那里等他付账。 俩人出来,我跟着他走,摸不清方向,只记得进了一幢住宅楼,然后坐电梯到六楼。他敲开门,我看到了中午骂我是Hujaa的那个人,他两眼惊奇,然后突然把我抱住:“sain zaluu! sain hun!”(好人!好人!)

莫名其妙地走进屋,才知道另外三个人都在。那三个人已经酒醒了,现在醉鬼是我们俩。他们弄了热热的蒙古式羊肉面汤,我一吃,wow!简直是人间美味。等我们俩刚吃完一碗,他们居然又拿出酒来。干杯之前,我提出一个要求,让我问一个问题:“你中午骂我是Hujaa,刚才突然抱住我说我是好人,这期间我们没有过任何交流,你凭什么判断我是好人?” 他坦然地回答:“你在别人的国家,在别人的土地,大半夜跟着陌生人来到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我们可以抢劫你,可以揍你,甚至可以杀你。但是你却跟着来了,你有一颗相信人的善心。你不把别人想成坏人,那是因为你心灵纯净。所以,我开门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你是好人。”

我没话说,只好和大家一起举杯。今天,我又学到了很重要的东西-----蒙古人的判断力。一群看似鲁莽的人,心却是那么敏感细腻。

乌兰巴托,真是个好地方,那里生活着一群大智若愚的人。相比之下,我们周围的小心眼和小计谋,简直上不了排场。

3 什么是坏人-----体验蒙古女人的智慧
策策格玛是个典型的蒙古女孩,但却不是典型的乌兰巴托女孩。她来自巴彦洪格尔省,有一种令人亲切的淳朴善良气质,但却缺少了一点城市女孩的摩登和精巧。她的长发微黄,这种“黄毛丫头”在内蒙古偶尔也能见到,不知道是不是七百年前西征时带回的血统。虽然她看起来普普通通,脸色和肤色也微微透红,是很多牧民的女儿应该有的那种肤色,大概是草原上的阳光和旷野上的风在她脸上留下的记录。我不想用“有点土气”来形容她,因为她代表着一种传统的美,而这种美,正是我生活中最欠缺的。不过,要说是什么因素最终决定性地吸引了我,那就是她的身高。也许每个人都会追求自己缺乏的东西,她170cm,整整比我高出两公分,每次她微笑着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时,我都觉得-----她简直太棒了。

她对我很尊重,总是在我的名字后边加上一个“guai”,但这也让我感到了距离,我倒宁愿她在我名字后边加上“ah”。说来也怪,乌兰巴托人比较随便些,一般很少用“guai”,而比较喜欢用“ah”,反而那些乡下来的人却显得很重礼仪。于是,你会听到乌兰巴托人有句口头禅----“hudeenii hun uhaantai.” 这句话很有意思,uhaan在这里很难翻译,它不仅仅是“聪明”的意思,也不仅仅是“懂事”的意思。它表示一种心和脑的综合智慧,也表示一种道德礼仪上的修养和心态。

我认识策策格玛的时候,离我回国已经仅差两个月了,我苦思冥想怎么才能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制造出一种恋情,能把她和我连接起来。我的大脑里很快闪现出一个妙计:两路同时出兵。我一边尽可能和她接触交流,一边和她姐姐搞好关系,树立美好形象。她姐姐比她大很多,而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坚信这种“曲线进攻”定能收到非常好的效果,因为她姐姐的意见对她一定有很大的影响力。如果她和她姐姐在聊起我的时候同时赞不绝口,那我这两路兵马就双双获胜了。我暗自得意这是成吉思汗战法-----正面进攻,背后包抄。

终于,我感觉到她对我有了好感,而且她姐姐也非常愿意让她和我交往。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而且,那天我们俩到土拉河边玩耍时,趁着下坡路滑的机会,我拉住了她的手,而且到了坡下我也没松手。更让我高兴的是,她不但没有试着把手抽回去,反而也在握着我的手,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和我肩并肩靠得很近。我们顺着河边一边走一边谈笑,我心里想,我们马上就会成为真正的恋人了。那时,离我回家仅有两个星期了。我暗自庆幸,我成功了!不过,我一定得小心谨慎,防止发生任何变故,因为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应对变故了。

不巧,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突然有个女的来找我,说她没有地方住了,让我留她一晚上。这里有一段个人隐私不便多说,这个女人曾经是我的相好,她曾经陪我度过了一段寂寞的时光。虽然我们俩都没有进一步走向婚姻的欲望,但是那种既是好朋友又是恋人的关系一直维持得比较平和。但是此时,我左右为难,正好策策格玛也在,我做了简单的介绍之后,策策格玛说:“你有朋友来了,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上课。”

送走了策策格玛,我又陷入两难境地,最后我做出决定,婉言拒绝她住在我这儿。她好像被激怒了,但却没有发火,冷冷的表情,淡淡地说:“借我一条毛毯吧,我在走廊里对付一晚上,反正那里的沙发也很舒服。” 我心里很清楚,这是女人的一种报复方式。

我万万没想到,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不但策策格玛总是躲着我,连她姐姐也开始对我冷淡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以为她们误解了,误以为我让那个女人在我那儿过了一夜。于是,我拐弯抹角对她姐姐解释,出乎意料,她和她姐姐都知道我没有让那个女人住我那儿。我一时陷入迷雾之中,那她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了呢?难道我以这种方式表达对策策格玛的忠诚不二也错了吗?真是莫名其妙。

策策格玛的姐姐和我住一幢楼,但是策策格玛很久不来姐姐这儿了,好像是在有意躲着我。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去她学校找过她很多次,都没找到。还有三天我就回国了,我无法接受这种无言的结局。我终于堵住了她,她对我又开始用“guai”了,天,怎么又退回去了?我的努力全白费了。最后,我只好直接追问到底为什么。她的反问让我吃惊,也让我无法回答:“你怎么能让一个女士在走廊里睡一夜,你留她住一晚上会损失什么吗?”

回家的火车上,我沉思着,在乌兰巴托的两年时光,我学到了那么多东西。临走之前,策策格玛给我上了最后一课。是啊,让她住一晚上又怎么样呢? 为什么一想到一男一女住一个房间就是做爱呢?况且她还是我的好朋友,难道她会强暴我吗? 我终于明白了,在策策格玛眼里,什么男人才是不可救药的坏男人。我这样的就是。狡猾,耍心计,自私,冷酷,而且还自以为是。带着惆怅和惭愧,我离开了乌兰巴托,离开了蒙古国。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是我知道,我还根本没有学完。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回来继续学,学会做一个真正的蒙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