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3日星期一

拉卜楞寺的一位老喇嘛

拉卜楞寺是一座喇嘛寺,位于甘南夏河。机缘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其中透出的奥秘你只能感悟却无法说明。应该说七年前吧,偶然西行参加一次文学话动时走进过那座神秘寺院一次,朝拜宗喀巴佛,便认识了他。

我家族跟很多蒙古家庭一样,与宗教渊源颇深,早先出过萨满教艺人,后来笃信喇嘛教。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我,三代人都曾朝拜活着时的十世班禅,受过他摸顶祝福,禅语称“阿迪斯勒那”。奶奶土改挨斗从大拇指拴绳吊梁上毒打时没掉过一滴泪,当被人从脖颈拽下念珠散了一地时,她忍不住哀哭,泪流满面。小时常坐奶奶怀里,摸她额头上的一小肉包玩,感到那小包包神秘而神圣,那是她常年拜佛磕出来的。奶奶说这是为你们修的,的确如此,她多半辈子都在惊恐和饥饿中度过的,没享过什么福。我当时疑惑,自己的一生贫贱与富贵,难道真的都装在这一小包包里吗?其实,奶奶讲的无数个古老故事,对我来说倒是最初的文学启蒙。

也许因为奶奶和家里供奉着宗喀巴佛像的原故吧,那次特意走进拉卜楞六大寺所属的宗卡巴寺,待那些信佛的和不信佛的吵杂观光者们退出之后,我悄悄一人留在寺殿里,长跪在喇嘛教创始人宗喀巴佛金塑大坐像前,默默祈祷。心中并无祈求什么,只是感念,想到了奶奶。空无一人的大殿中,香烟缭绕,很静很静,此时从垂挂的经幡咒绸后边缓缓走出一老喇嘛来,站在我旁边,开始低声为我念经。之后,他又拿羽翎沾一下佛前铜钵中净水,滴洒在我的身上和脸额上。那水滴冰凉冰凉,有些神秘,冥冥中感到身上的尘世污垢正在被清涤。

那位老喇嘛,就是当时的宗卡巴寺住持,名叫云登嘉措。
你是个蒙古人,一看就知道。他这样说。坐在他住处小平房前树荫下,喝着他酥油茶,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十五岁入寺,正赶上拉卜楞寺复建劳动,十分艰苦。拉卜楞寺是三百年前由蒙古和硕特部亲王所建,一世住持活佛嘉木扬也是蒙古人,有数千喇嘛,被世界誉为“世界藏学府” ,属格鲁派六大名寺之一。因与蒙古人渊源很深,这才是我能喝到住持喇嘛醇浓奶茶的原故吧。

云登喇嘛话语不多,他的藏族人说西北口音汉话又不够熟练,我们的交流遇到些困难。好在心灵沟通有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人世间现在说的话太多了,可真话又有多少呢。他话语简朴,生活也简朴,一间十平米土房里除去小柜炕桌,就是经书佛书。酥油茶也许是他最好奢侈品了。

匆匆相识,匆匆告别,人在旅途中的偶遇还能如何呢?好多人好多事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就淡忘了,又不是海誓山盟,即便是海誓山盟也会被时间的滴水击穿,最终荡然无存。之后的忙忙叨叨生存艰辛中,有时脑子里偶尔闪过一个穿紫袍行走在空旷寺院中的老喇嘛身影,还有那碗酥油茶。也就如此了。

当年春节我在老家,接到一个听着很遥远的电话,信号不好,言语又吞吐不清,以为是错电话差点关掉。后来一句向你老妈妈问好、以及那一似曾听过的别扭西北口音,顷刻间把我拉回遥远的拉卜楞寺。是云灯喇嘛。那次我对他讲过家有老母八十多岁半身瘫痪十多年,在我们兄弟姐妹五人手上精心照料还很安康,我拜佛也是为她祈祷,他记住了此事。接电话时我正好炕上躺在老母亲膝前说着话,转告了他的问候。母亲数着手上一串从不离手的黑檀念珠,道一声阿弥陀佛,那串珍贵念珠也是一过路的老喇嘛在我家歇脚时赠给母亲的。佛缘之事,与生人熟人山高路远之类无关。

后来,每隔一年半载总接到他电话问候。令我颇为惊异的是,他每次问候电话都是在一些事情发生之前来,似乎他的问候是一种预告,耐人寻味。我暗自思量好久,不知是巧合还是喇嘛教密宗学的神秘预知。弄得我每次接完电话,都要细细研判人间之事,如地震啦洪灾啦民众之乱啦,从此自己也更加的认真做事,坚守善念。当然,每次电话内容其实都一个样,问候我妈问候我,没有其它。

今年的电话来得晚一些,开春之后的事了。他邀请我再次去拉卜楞寺,聆听有关五世嘉木扬活佛的法事念经大会。可当时我有事离不开,答应在夏秋时节争取过去一次。我想,也许他又有什么预念要暗示我吧。

这次来河曲草原是重访他那里的好机会。龙仁青这位汉藏血统的作家,如他名字仗仁仗义,我搭他车完成了难得的一次考查,现在又一起奔赴甘南夏河。拉卜楞寺原就属于后来迁至优干宁的和硕特部旗王所建,也连着边界,但现在已是跨了两省,间距也有数百公里。
车窗外的河曲草原如油画般地浓烈展开。天气凉爽而明亮,百草花香一阵阵被吹进车里来,润透了人的心肺。从车窗朝外望去,蓝而苍茫的天底下,远近绵亘着无边浓绿的山和草地,时而晃过两三家黑色藏帐,时而见白色蒙古包戳在草地上如朵朵白云。因高寒而把农耕挡在外边的高原草地,看着是如此令人舒畅,完全的天然而纯净。只是当路经一处草坡时发现有三五人在盗猎旱獭,见我们下车拍照时仓皇而逃,他们的鸡鸣狗盗一时破坏了我的好心情。犹如美妇脸上落了蝇屎,让人不舒服,据说是一些受雇于国际富商的内地盗猎团伙铤而走险谋利。

到达夏河时已是下午,县城小镇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因了拉卜楞寺这里已成为夏季旅游圣地。多亏甘肃作家铁穆尔兄弟托朋友提前安排,我顺利住进宾馆,然后联系云登喇嘛。
在宾馆门口台阶上恭候时,我心里有一丝莫明的忐忑,甚至压过了七年后再度相逢的喜悦之情。街对面,远远有两个一老一少喇嘛走过去。远来的,近寺的,镇街上穿紫袍行走的出家人颇多,有的购物,有的单纯闲逛或会亲友。早该到了,老喇嘛依然不见人影。正在纳闷儿时,见刚才从街对面走过的一老一少喇嘛又从北面转回来,向人打听着什么。难道他就是云登喇嘛吗?可我住的宾馆属政府开有着较明显建筑特色,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疑惑中,我走过去认认他们。穿过水池和停车场,我高喊一声云登师傅。

果然是他。相逢较简单,甚至淡然,相互问好,笑一笑。七年的岁月流逝,甚至在他身上没留下什么痕迹,脸上依然无褶纹,表情还是那种出家人特有的温和宽厚样子。他歉意地说,平时很少离寺,不熟悉镇上楼堂馆所。我心想,拉卜楞寺离此也就三五里,他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居然对县城跟我们一样陌生。

他已搬到新住处,在喇嘛住宅区小巷里一个独门小四合院,他住北边一小间。对我的恭喜,他依旧淡淡说自己是租住,小院属于另一位喇嘛, 又告知我,他现在已不是宗喀巴寺的住持了,身体不好退休了。我一怔,颇感意外,过去一直以为喇嘛住房不花钱,住持也可以住持到圆寂为止呢。想起来,与内地少林等寺开宝马腰缠万贯传闻私下有妻小并送出国外的住持们相比,云登这位住持喇嘛可是寒酸了许多,可以说是清贫了。不过,他不计较这些,从他始终温和微笑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安于此,十分知足。租住的小屋干净又明亮,安静小院子里菩提树更绿,敬佛香正浓,隔绝了门外无边的滚滚红尘。跟七年前一样,还是一碗老味道的酥油茶,两碟酸奶干。

我们寺院中有不少蒙古喇嘛,有一个七十多岁老喇嘛叫额尔敦,跟你是老乡。他说。第二天傍晚,我被邀请到那位老乡喇嘛住处吃饭。他合住的是一座老房子,夜雨中漏了水,我去时正有两个年轻喇嘛在房顶上苫塑布。我们三个一起在变暗的厨房里吃饭,没有桌子没有菜,地上放着一锅蒸好的牛肉馅包子。高寒地带喇嘛徒是可以吃荤的,这我知道,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场面。吃惯了外边盘碟之餐,我为自己来时想象的那种晚餐而脸红。毕竟出身农家,眼前的场面还不算陌生,我就盘腿席地而坐,围在锅边跟二位老喇嘛一起手抓牛肉馅包子大嚼。噎的时候,喝一口苦苦的山茶。其间,二人商量着一件什么事,我问了一句。

云登喇嘛说,我们二人都老了,趁着还能走动,唯一愿望是去一趟五台山朝拜。正好有三天假期,计划后天出发。我一听愣了,只三天,从夏河坐长途车到兰州改乘火车到五台山,路上来回就得需要三天那还是提前买到火车票条件下,这样还能在五台山待一个晚上。可二人在兰州并无熟人替他们购票,汉话交流又不够好,他二人把外边事想得太简单了。

我隐隐有个感觉,自己这趟或许正是为此事而来,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出盘缠是小事。仗仁仗义的龙仁青又出手,让兰州朋友负责这边的接送,我又向太原的哲夫求助,他帮助五台山那边的事情。终于圆满了二位老喇嘛的终生夙愿。

他们出发前的那天,云登喇嘛引领我再度跪拜宗喀巴佛。不知为何,这次他念经的时间较长。半年后,我的床上躺了十六年的九十岁老母亲安祥地与世长辞。到了那会儿,我才终于明白老喇嘛云登嘉措电话召唤我去的真正原因。四十九天上接到他电话,用一惯的温和嗓音告诉我,你母亲挺好的,在那边。又过一个月,收到了他快递来的绿度母镀金佛像,是由尼泊尔的寺庙特为敬制。我双眼湿润。感念中默诵绿度母心咒:Oṃ Tāre Tuttāre Ture Svāhā 。
                                               
郭雪波 2014年2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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